如果你與一個嬰兒，一起度過一年…

文 / 魏小由

<<第一個月>>
混亂與不確定充斥在生活中，如影隨形。
有一個軟軟小小的生物躺在床上，餓了就哭、飽了就睡，常常一邊吃、一邊睡、還一邊大便，偶爾睜開迷濛的眼睛，但你不確定他看的是不是你。
你有喝不完的湯湯水水，害怕魚腥味的你捏著鼻子邊喝邊說服自己：喝湯是為了發奶、菠菜是為了補充鐵質、吃肉是蛋白質、中藥是…
你想起一個月前的農曆年，還只需要計較年菜裡的油脂，深怕生產完後仍是個胖子，那樣的日子，想起來居然輕鬆許多。
所有的育兒書都告訴你要「養成他的規律作息」但天曉得連大人都無法辦到的事，為何要要求一個新生的嬰兒遵守。
你的手腕因為過度使用與緊張，痛得要命，你總在半夜醒來，驚慌的看看身旁的嬰兒是否還在呼吸。你不太敢相信任何一個直覺與處置，因為總有人告訴你：新手要多聽老手的勸。
每天每天都又焦慮、又疲倦，雖然只有一個月，但好像已經有一輩子沒有睡超過兩小時了。
直到有一天，那個送瓦斯的光頭大哥，扛著瓦斯桶氣喘吁吁地走上五樓，你看著他浹背的汗，感覺有些緊張與抱歉，他卻忽然在你身旁停步，看著你懷裡的小嬰兒說：「囝仔，你來這個世間七投噢！」那時刻，你看見瓦斯大哥眼底的溫柔，他缺牙的嘴咧開來，笑著。
空氣都柔軟了起來，不知為何，那許多的焦慮就都這樣的融化流去了。
你開始相信漸漸可以找到一個最適合你和這個小外星人的生活方式。
於是你反過來勸那些老手，讓你用自己的方法，試看看。

<<第二個月>>
嬰兒長高了七公分，你想：這輩子大概沒有任何機會可以一口氣長高這麼多了吧。但他仍然是小小軟軟的，每次幫他洗澡都好怕一不小心滑進水裡。
你開始發現他的一些小習性：喜歡洗澡，但離開要穿衣服尿布就會大哭。喜歡被直立的抱著，不怎麼喜歡橫抱。但仍然很不確定，總是要想「真的嗎？他們說這麼小的嬰兒應該只能橫抱…」
朋友告訴你要拿黑白圖卡給他看，開發他的大腦，要讓他聽古典樂、聽各種語言，但你知道那只不過是商人的噱頭，商人總是有能耐把所有的認知實驗變成商品。
你還是聽著自己喜歡的歌曲，但有一點點擔心。

<<第三個月>>
你開始覺得自己與原來的世界脫節，急忙的想要回到辦公室工作，想跟一個不說嬰兒語的人說話。
你被嬰兒的哭聲弄得很焦慮，不曉得他現在是為何而哭。
他總是無法「像其他的孩子」躺在床上哭一哭就睡，總是得要抱著、搖著才能睡去。你擔心是否是因為自己無法忍受哭聲，所以才抱著他哄睡，是否剝奪了嬰兒「學習自己睡的機會」？
然後你想起了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，你想，他還這麼小，需要的不過就是吃東西，好好的睡，好好的玩，好好的被愛被疼。而如果他就是需要在人身上才可以好好睡…
從這一刻起，你決定好好研究他每一次哭泣，找出他當下的需求。
當抱著研究的心情看著懷中的小生物，似乎，也就不再那麼焦躁。

<<第四個月>>
你感覺自己終於能掌握他的作息，那種吃飽後玩耍一．五小時、睡兩小時又起來吃的作息，你可以在他發出愛睏的信號時就順暢哄睡，洗澡餵食也都和樂融融，還可以趁他被音樂鈴吸引的空檔煮飯炒菜，然後端過來一邊陪他玩一邊吃…整個覺得自己就要邁入無敵的境界，得意到尾椎都要翹起來。
過兩周，嬰兒卻展開不同的作息，於是你又再度無法掌握，再度開始研究與練習。再次感受嬰兒真的是活生生的，每日每夜都在變化。
你仍然擔憂著原本的工作與社交生活，是不是人只要生了小孩，就只剩下「媽媽的朋友」呢？你試著帶他出門和朋友喝下午茶，咖啡店的老板人很好，一點都不介意嬰兒滴在椅子上的口水。你也加入一些媽媽們的聚會，幸好總有些相距不遠的前輩可以討論，看著他們的孩子，想像自己孩子這個年齡的樣貌。

<<第五個月>>
有一天，你忽然發現他不需要任何的支撐就坐得穩穩的，雖然坐著就無法前後移動，但也許因為視野不同，他顯得興味盎然。
你終於待不住家裡與這個擁擠的城市了，趁著朋友的邀約，規劃了一趟旅行。
帶著嬰兒，無法像過往塞滿行程的趕路，才明白什麼是愜意的漫步，才看見了以往未曾注意的風景。出門旅行的嬰兒，見人就笑得甜美，即便語言不通，一路上你還是獲得了許多虛榮的稱讚，被哄得暈陶陶的。
旅行回來後，嬰兒彷彿一夕長大，還冒出了兩顆小白牙，真是可愛的要命。
你在廚房煮飯，將他放在視線可及之處的地上坐著。
他玩著伸手可及的玩具，而你每一次回頭，就看見他對著你燦笑，在這之前你從沒想過，世上竟會有另一個生命，只因為看見你就如此全心全意的開心。

<<第六個月>>
你帶他去參加社運活動，有些擔心他會不會被現場的聲響嚇到，但他卻睡得安穩，來時搭捷運的聲響反倒讓他不安。
有人問你，怎可以無視嬰兒的意願帶嬰兒去社運場合？
你有點困惑，為何我們可以無視嬰兒的意願帶他去喝喜酒、去大賣場，卻不可以帶去社運場合，更何況，社運對你來說，是生命的一部份。
嬰兒開始練習爬行，雖然還不真的會爬，但已能快速的移動，你開始猶豫該不該偶爾將他放進嬰兒柵欄？這是否會限制了他？而你從不願意限制他。
猶豫再三，反覆思量，終於懷著一絲愧疚，在煮飯時，將嬰兒放進柵欄裡，他開心的以為到了新的遊戲場，攀著欄杆站起又坐下，笑靨依舊，你才鬆了口氣，換得一頓午餐。

<<第七、八、九、十個月…>>
這幾個月似乎過得特別快，你幾乎已經不記得嬰兒剛出生的樣子了，從躺著、翻身、匍匐前進到爬行到扶著物品移動，只是眨眼之間的事，他移動的範圍更廣了，甚至開始爬上櫃子與樓梯。
他開始認生，從見人就笑得燦爛如花的交際花，變成猶豫不決的害羞表情。
他非常喜歡出門，看到鑰匙開門就忍不住雀躍得跳個不停。
他發出各種聲音，學人和他說再見的揮手動作。
他開始要你抱著他，手卻指著某個地方，要你帶他去／幫他拿。
於是你意識到，他的自我意識與主體性，昭昭的分明。他有全然屬於自己的想法，只不過能力不足以完成，需要你的幫忙。你與他是全然獨立的個體。
然後你想起佛洛姆說的：母愛就是要讓孩子能由母親身上，安心的獨立出去，成為他自己。
這短短的幾個月，像浪潮席捲而來，每朵浪花都獨一無二的美麗，轉瞬就有新的變化，稍不注意，就過去了。
而你只希望，但願這些日子瑣瑣碎碎令人嘴角上揚的小細節，能甜美的藏在某處，當十多年後他若成為一個臭臉青少年時，還能夠翻出來，讓你提醒自己繼續溫柔溫暖的待他。
如果，與一個嬰兒，一起度過一年。
你會有機會，獲得以上種種。

原文：http://pnn.pts.org.tw/main/2015/03/05/【說教】如果你與一個嬰兒，一起度過一年/